陵川红叶

     又是秋天，又是秋天。

　　秋天景色依旧。然而人的心境不尽相同。

　　5年前，突兀的一纸调令，将我从故乡送到处于太行山巅的陵川县，在我只身赴陵川的路上，大山的身影迎面扑来，公路沿着山腰盘旋而上，直到海拔千米以上。望着那苍凉的太行山，我想，我新的工作的地方，将会是一种什么境况呢？在我们这个市，陵川县是个贫困县，教育落后，没有资源，土地贫瘠。比起我所在的县，相差甚远。我不是那种豪情万丈的人，那时，如实讲，我是带着一丝忧郁的心态来的。
来陵川的第一个秋天，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好晴朗无风的日子。我到县东南山区下乡。陵川的山很有特点，站在沟底看山，壁立千仞的断岩，如刀削一般，青色的石岩不带任何修饰地裸露在人们面前，古朴而雄浑。只是在那岩石的断层处偶然会长出一棵形状优雅的古松或垂下几缕青藤，仿佛巨人身上的一点小小的饰物，平添了几分娟秀与妩媚。但在峰顶看山，眼前只见一片片绿色的山峦，层层叠叠，时深时浅，在云海中飘浮，像是海上的绿岛。只是因为场面太阔大，朦胧的柔和中才显现出苍劲的壮阔。男性的阳刚与女性的温柔统一在这对大山的感觉之中。多雨的初秋已经过去。长天微云，澄碧如洗，山已苍黄，水已平静。一个星期前还是平淡的山野，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了。

　　那是红叶，陵川的红叶。

　　我没有见过陈毅元帅笔下的西山红叶，我故乡小丘陵的山上好像也有红叶，但我似乎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我此刻确实被陵川红叶的灿烂所震慑。那是经过冬天的孕育，春气的萌动，夏雨的成长，秋霜的洗礼，大自然献给人们的礼品。正像礼品有品位高下之分一样，陵川红叶的品位极高。秋霜之前，高梁叶子黄了。谷子黄了，山野间的草也黄了，只有山上树的叶子还是一片碧绿。于是，山色是斑斓的色彩，深绿、浅绿、深黄、浅黄，斑斓相杂。一夜秋霜，山树的叶子便像小红灯笼般地挂满枝头，尖尖的叶片依然精神抖擞，在秋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满山遍野，像是涛声一样。在涧边的沟崖上，在苍古的岩石上，在高耸的山知上，红叶在秋阳的照耀下，热烈而绚丽，灿烂而鲜亮，有的深红，有的浅红，深深浅浅，组成一片红叶的世界，覆盖着秋天的陵川。没人去培育，没人去修剪，他们自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那种自然的组合，那种天然的合理性，足以让任何一个高明的园艺师吧为观止。那规模又极为宏大，从眼前几为外岩石的那枝红叶开始，一直热热烈烈地铺陈到遥远的白云深处。秋水无染，秋山无尘，经叶间间或突出一方苍岩，一棵古树，一泓清泉，一幢村舍。令人心中块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哪容你有一丝忧郁呢？
仅为了红叶，我就爱上了陵川。

　　此后为了审核县志，在那发黄的书页中，我对陵川有了更深的认识。

　　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蒙古长矛和铁蹄征服欧亚大陆，忽必烈入主中原，当他们为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所同化并认同时，陵川这座山区小城，竟成了元帝国的人才库，仅元一代，陵川出了7个状元，一百多个进士，堪称轰轰烈烈。陵川县元代大教育家郝天挺，设馆教书 。元好问由父亲带领，千里云路遥迢，专程赴陵川求学，终成一代大诗人。郝天挺的孙子郝经，从陵川走出，走向大都，走近忽必烈的宫廷，不仅成为元帝国的重臣，而且以一部《续后汉书》，成为名垂史册的一代宗师。那时通向陵川有两条驿道。一条北下上党，一条西下泽州，千年之后，可以依稀想见，在那时青石苍苔的山道上，络绎不绝地奔走着负笈求学的文人学子。他们一定看到那山上的红叶了。古人说，秋水文章不沾尘，陵川的红叶与陵川的进士们有没有某种联系呢？那时的陵川的确是很高傲的。

　　我未曾读过山西通志，我不知道历史上山西总共出过多少状元。我只知道，明、清以来，天下状元尽出江浙。古语有“船过潮亭出状元”。潮亭是江苏一个地名，在如今的无锡。终清一代，那里出过40个状元。而以区区北方的山区小县有7名状元，100多名进士，该是多大的历史光荣！陵川的文化辉煌于金元两代。那时北方金戈铁马，狼烟弥漫，陵川四周，皆文化经济繁荣盛地，通都大邑自是兵灾深重，文人们家境自然较好，纷纷南渡。而陵川地居僻壤，少有兵灾。使这里的教育制度未得到破坏中断，文明得以延续。当女真人、蒙古人从大漠来到中原，建立帝国，需要中源典章制度人才时，陵川的教育便硕果累累了。这是不是陵川状元进士多的原因呢？

　　绵远的大山，深幽的峡谷，隔断了陵川，也保护了陵川。它是被历史文明包裹着的僻壤，它又是包裹着历史文明的僻壤。陵川南部百里之遥，是商代都城朝歌，中国上古文明的发祥地。西北部是战国时代最惨烈的长平之战古战场。廉颇和赵括就是带着百万赵国大军，从这里浩浩荡荡奔赴丹河边去抗秦赴死。东北部是赵国首都邯郸。西南部的山下，宋代大理学家程氏兄弟就在泽州设馆教书。80年代初，山西大学一位女教授来到陵川，她是讲古汉语学的。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她惊讶地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古代语言的宝库，古代语音、语汇保留之多，至为罕见。90年代初，山西社科院一位副研究员杨晓国先生来到陵川，他的发现更是石破天惊，具有轰动性：陵川是围棋的发源地。而此前，关于围棋起源一直是个谜。

　　围棋起源地在陵川，是陵川在相隔800年以后，再次成为世人瞩目的地方。而在800年前，郝经时代，陵川是以教育而著名的。

　　杨先生的论文的表述是学者式的，而我更愿意用一般读者能接受的方式来描述围棋发源这一堪称伟大的发现：

　　两千年前，或许是一个秋高气爽的长夜，一位童发鹤颜的长者端坐在陵川东南部的山顶上。深蓝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红叶在夜色中闪着幽淡的光。无云的日子，他就这样坐着，专注地盯着天幕。他叫箕子，是商代的专管天文的官。那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职务，因为天是至高无上的概念，国家吉节祸福全由天意决定。观天象对于国君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箕子是商代的大学者，派他到高山之巅观天象，并将陵川这方圆百里封为箕子的封地。此刻，他很寂寞，观天象本身就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浩浩星空，漫漫长夜，星辰变化缓慢而又缓慢，他面对着一方星相记录图。那图是一块木板，一块石板或许是一块龟板。寂寞中，他叫来弟子，顺手拣起一块白色扁圆的石子。天造地设，这种石子在陵川棋子山上，到处都是。是在摆星极简单的图案，争赢输。这样，中国最早的围棋就诞生了。陵川也就留下了棋子山、箕水、棋子洞的地名。“天元”、“星”此类古代天文名称也就永久地留在围棋盘上。

　　一直认为围棋是外星人发明的中国棋圣聂卫平今年夏天来到陵川，他登上棋子山，看到山上漫山遍野的黑白相间的石子，惊呆了。那份欣喜不亚于天涯游子找到故乡。

　　中国古代有红叶题诗的佳话。那则美丽而悲怆的故事，传诵至今。而陵川的红叶留给人们的却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与，是欣喜，是欢悦，是负重之后的轻松。如果说红叶是陵川的身份证，那么围棋起源地就是陵川的名片。800年前，战争毁坏了陵川周边地区，陵川为劫后重生的繁荣贡献了人才；800年后，当周边地区为环境污染而困扰时，陵川又以青山绿水红叶，贡献出一方休憩的净土。历史和自然的辨证法就这样奇妙地成全着陵川。5年前，我曾以忧郁的目光望着陌生的陵川，5年后，我的目光不再忧郁。我感谢自然山川，感谢上苍给陵川这方好水土。人从自然中崛起，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马克思在1844年曾深情地预方，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人类文明活动的最高境界。

　　地球北回归线附近的大沙漠曾是古代人类活动的中心地带，而沙漠是对人类文明的惩罚。如今，人类不得不用现代文明为古代文明向地球付出帐单。正像今年夏天我们国家不得不为过去滥伐森林滥围湖泊付出帐单一样。古木森森，流水潺潺的陵川，对于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变成了回归自然的圣。当然从经济学的意思上讲，在陵川，人与自然的和谐还缺乏一种自觉，缺乏一种后工业时代的更高境界的和谐。但如今陵川毕竟知道，保护一方净土之可贵了。这正是我不再忧郁的远景。

　　挂壁园静静地伫立在路边，散发出一缕缕幽香；兰花园里秋草茵茵，给古城点缀出一瓣新绿，崇安寺高卧在石阶上，像一个忠厚的老爷爷，安详地目视着这座小城的沧桑巨变；而以“腾飞”为名的巨大县标，却以现代化的风采展示着过去与现代的交替。秋夜里，我又一次翻开县志，我翻开的是极为严重的一页，也是极为光荣的一页。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陵川有名有姓的参战烈士就达两千多名。他们有的牺牲于中原战场，有的牺牲于南国边陲，而他们的魂魄最终都回到陵川这方热土上。在牺牲者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号兵，因为在人民解放军的几百万大军中，从陵川走出的号兵竟有1700多名。晓风吟角，军队是在号兵高昂的头颅和激昂的号声中冲向前方的。

　　又是秋天，又是秋天。

　　我终于明白了，陵川的红叶为什么经霜而愈红，经霜而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