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坏了，炙热的空气堆了进来，瞬时将房间蒸得凝重无比。这是极度富裕的发达小国文莱首都斯里巴加湾最廉价的宾馆，一个黝黑的亚洲女子神色慌张地随白人房客消失在走廊深处，出租车司机用蹩脚的广东话告诉我，这里几乎是这个保守国家暗娼的惟一据点。怎么，莫非我置身于王家卫电影中霓虹灯后的穷街陋巷？老式的房间还有悬顶的吊扇，不知道它曾旋转过多少年，此刻又吃力地扭了起来，我幻想自己是《现代启示录》开头那个醉醺醺的上尉，怒目圆睁，将电扇幻化为直升机，等待下一个如同客房服务般准时的任务。这个首都乏味极了，我必须得离开，任务来了，东部的乌鲁淡布伦国家公园在招手。
云雾中的婆罗洲雨林
>>从文莱穿过马来西亚，来到文莱
炽热催促我早早醒来，去赶7 点钟出发的第一班发往东部淡布伦区的快艇。首都实在太小，三四百米，过个运河小桥，就从市中心汇丰银行旁的“流莺宾馆”来到码头。国家也实在太小，刚行到浩瀚的南海海面，手机就蹦出马来西亚DiGi 电讯公司的信号。城郊的水上村和苏丹的恢弘皇宫渐从视野里消失，海面迅即被曲折的水道代替，茂密的红树林和羽毛状的尼巴棕榈树在岸上列队欢迎。
这段水道、这30 分钟被DiGi 信号覆盖的航程，竟已经是马来西亚的林梦地区。又一次出入境，却没有琐碎无聊的签证检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15、16 世纪的文莱，领土曾经相当大——囊括整个婆罗洲和菲律宾南部地区。与强大的印加帝国被几个西方殖民者轻松肢解类似，1838 年，英国冒险家詹姆斯o 布鲁克帮文莱苏丹镇压了好战的内陆部落，作为奖赏，苏丹赐给他沙捞越大片土地的统治权。一面迎战海盗一面安抚土著的殖民者，撕开了更大的血口，1890 年，已然自治的沙捞越当局吞并了林梦地区。
自此，现今仅5676 平方公里的文莱达鲁萨兰国疆界形成，整个国土被林梦地区一刀斩断，成为东西两部。这一刀，给文莱与马来西亚双边关系留下阴影并延续至今。像一块分别切给少年、妇孺和幼婴的蛋糕，世界第三大岛加里曼丹就这么颇不平衡地分给了印尼、马来西亚和文莱三国。更为有趣的是，文莱在澳大利亚北部拥有一座5986 平方公里的养牛场——比其国土面积还大！水道越来越窄，再也没了海的边际，朽木像一只只慵懒的鳄鱼在身边漂过，雨季过后的浅滩被木条腐叶弄得一片狼藉，却丝毫不见一点人造垃圾，雨林以惊人的吞吐量平衡着旱雨季的生态更替。即便如此发达的小国，也还不能完全避开自然灾害的袭扰，快艇卷起的逆风，给我送来一份当地英文报，头版上的苏丹哈吉o 哈桑纳尔o 博尔基亚(HajiHassanal Bolkiah)一袭迷彩军装，忧心忡忡地在国家西部走家串户，视察灾情。
快艇又行了15 分钟，转入一条有着堤岸的笔直河道后，终于有了人烟，淡布伦区的行政中心邦阿小镇到了。清晨8 点，已经高悬的烈日并没把小镇居民从床上赶下来，街道上空空荡荡。丛林一日游不是自个儿可以背包乱走的，游客们都拼成团，从首都慢悠悠地过来。好不容易等到攻略上的游客信息中心开门，避暑的地方有了，可还得等着首都那头刚出发的团队。
>>伊班长船的疯狂醉驾
导游罗宾是伊班土著，来自邻近马来西亚沙捞越某区的长屋，而他带来的团队，也就只有一个粗壮的匈牙利男人和他娇小的菲律宾女友。长屋不是一个地名，而是罗宾出生并长大的天地——婆罗洲热带雨林里伊班的少数族群的民居，在开往乌鲁淡布伦国家公园的道路两侧也有些袖珍版。于是，罗宾就从长屋文化谈起，开始了他口若悬河的服务工作。相比文莱伊班人寥寥几户共居的河岸长屋，罗宾老家那两百米的长屋竟能容纳近百户族人，两年前还在使用发电机，时而还得靠为某政党拉部族选票来获得几百林吉特(马来西亚的货币)的“选后余款”。
如此细小的国土，却被78% 的森林覆盖，尤其在只剩葱郁的淡布伦区，从空中看，公路也就成了穿梭于雨林的涓涓细流。30 分钟的车程，将我们带到下一个以茅屋随意搭成的码头。身穿黄色巴西队服的罗宾侄儿等在那里，跌跌撞撞地掉进河里，又浮出来扒上伊班人特有的尖头德姆艾长船，发动了引擎。“我没事，我是伊班战士”，这个年轻人显然宿醉未醒。等等，这个穆斯林国度不是严格禁酒吗？已经踏上长船的罗宾跟我们解释说，伊班人挺好酒的，而这小家伙失恋，昨晚跑去马来西亚喝了一宿，“无论如何，工作前绝对不该喝酒。”就这样，我们战战兢兢地开始了罗宾侄儿的“醉驾之旅”。
淡布伦河清澈极了，不过时常可见的浑圆鹅卵石堆，成了伊班长船不得不面对和熟练穿梭的险滩——尤其对我们这艘醉醺醺飞奔着的快艇而言。浪头一个个打上来，如不提早把重要证件和相机放进防水袋，那是注定得遭殃的。掌舵的小伙强睁着迷离的眼睛，忽左忽右地操控着引擎，将不过三四米长的所谓长船弄得颠来倒去，罗宾实在看不下去了，勒令侄儿立即靠岸停船，一个猛子将小家伙扑下水中，掐着脖子用土语威胁着。年轻人只是有些故意装醉，期望别人注意他，伊班部族长辈的权威传统好得很，不用担心被教训的晚辈会秋后算账。
二十多分钟的疾驰后，河面宽阔了起来，放下心的罗宾也就能跟我们拉起家常，从自身族群的文化侃到李宗伟和林丹的羽毛球一哥争夺战。河岸两侧宁静极了，不适应清水的鳄鱼们都到海岸浑黄的下游定居去了，四百多种昆虫在树上演奏着交响曲，五彩斑斓的蝴蝶将人进一步拉入阿凡达秘境。文莱虽小，却真正凝聚了婆罗洲广袤森林的最精华部分，因为干净清爽，生物的多样性大多表现在植被和昆虫身上，而不在随时会跃出来吞人的巨蟒和爱吸血的水蛭身上。于是，这片秘境也就与二战时周围日军的囚牢和死亡行军无关了。
>>从雨林通天塔步向云端
一些漂亮的屋子矗立于两岸，显然奢华酒店没放过这块雨林，河上惟一的一座拉索桥连接起客房区和前台登记处。这个登记处才算是乌鲁淡布伦国家公园的入口，之前30 分钟的激流之旅当然也算是公园的一部分。这个占地500 平方公里的国家公园是淡布伦河和柏拉隆河的合流之处，其中开辟为旅游区的部分只占1 平方公里——从这座拉索桥往里算起。长船再往里进发一点，便在一个木制小码头抛锚，一段弯弯曲曲的木栈道等着将你拉上山顶。虽说植被覆盖完满的雨林，已经将温度降了不知多少度，但要在湿热中翻山越岭，绝对是又一番煎熬。
几年来难敌白蚁、菌类和昆虫侵蚀的木栈道早已变得断断续续，意味着这番攀爬少不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沼。童年时被越战片和太平洋战争片撩起的丛林特种兵梦想，早随着汇成水流的汗滴消逝无踪。粗壮的匈牙利同伴已经灌完身上的饮用水，并拿矿泉水浇灌了自己脑袋不知多少次，伊班土著罗宾也不比我好多少，只是还能撑住呼吸不至于粗喘。“没多远了，”娇小的菲律宾姑娘倒是灵巧，时不时还得回头照顾自己那几乎瘫倒的男友。“见鬼去吧，我再也不爬了，”匈牙利男人怨恨道。
等再次见到身后的匈牙利男人时，我已在与他相距50 米垂直高度的云端，这个粗壮的男人成了地面的一只蚂蚁，撩起一只“蚁足”艰难地朝我挥了挥。这是公园寥寥无几却成为高峰亮点的人造景观，总高50米的钢制云梯，因蜿蜒环绕成烟囱状，让攀爬距离几近千米。“这是最后一级该死的台阶，上去后就此打住”，我心里默念甚至诅咒着，抬头往上，铝型材云梯依然如通天塔般够不到头。菲律宾姑娘放弃了，我则坚信再往上，马里奥势必顶到金币。也因此，我被幸运之神垂青了，拖起不听使唤的双腿，被愈发沉重的喘息和愈发稀薄的绿色带到金属之巅，一条天路在面前笔直延伸出去，我摸到热带雨林树梢那片叶脉了，我比飞禽走兽们立得更高了。此刻，我是文莱的森林之王。
就像学会控制住呼吸并被终点征服感刺激的长跑运动员，我开始焕发精气神，向着那条笔直延伸的钢制天路狂奔而去，并在前面七八座同样的云梯间蹿上蹿下。铝型材被我的双脚敲击成重口味的工业金属，群山之间遮天蔽日的巨树被我的双臂自由挥舞成长臂猿荡越的枝条。等我终于从云端下来时，一条漂亮极了的碧绿竹叶青(学名：黑绿烙铁头)闪着荧光，在树叶间欢迎我。木栈道上搞不清它是否有剧毒的罗宾投去一块小石，小青依然无动于衷。犒劳这番壮丽苦旅的，是河流下游一叠瀑布前的小鱼足疗(让鱼苗儿咬你脚上的死皮)，以及一顿丰盛的林间午餐。
不知是否夸大，罗宾主动满足我们这些外宾的猎奇需要，讲起自己家族的猎头历史，“我们长屋里的草绳上拴着十多个骷髅头，算得上大户人家。”一个多世纪前，伊班族人确有猎人头的风俗，男孩年满18 岁时，就必须设法猎取一个敌人的头颅挂在门外，以示长大成人，家里挂着的人头越多，求亲的姑娘就越多。如今长屋里依然会有这些“家传文物”，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装饰品。酒足饭饱的罗宾，将话题从血腥战斗转到甜蜜爱情，“如今我有妻有子，可还是怀念曾经好过的那些姑娘们，菲律宾、澳大利亚、日本、英国、波兰……”，残酷的历史，成了如今可资调侃的笑谈。物是人非，河流依然湍急，林木依然挺拔，不被打扰的在文莱的森林。
TIPS:
怎么去
斯里巴加湾的淡布伦渡船码头有开往邦阿的快船(7文莱币，全程耗时45分钟，7:00am.-1:00pm. 每小时一班)，返程最后一班3:00pm离开邦阿码头。从邦阿乘车，30分钟到淡布伦河岸码头，打车约15文莱币；再乘30分钟的长船到达乌鲁淡布伦国家公园入口。因为要乘长船，怎么都得拼团，为了方便，不妨在文莱首都报名参团，100文莱币一日游，比自个儿摸过去贵不了多少。
签证
建议在国内办好文莱签证，在京申请只要80元，但得提交酒店和机票订单。由于早先亚航取消了亚庇到斯里巴加湾航线，以及亚庇文莱领馆对吉隆坡转机免签政策的陌生，以马来西亚单次入境签证、在亚庇搞定文莱签证会麻烦得要死。
